他看起来总是这么滑稽，无论做什么，似乎都和这北京城格格不入。
明明是个男儿身，却总爱描眉画眼，做一副女子的打扮；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年过六十，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甲老人，做这副打扮，确实滑稽可笑。
他是这梨园里的长工，学童们都说他没有名字，只是因为他喜欢唱那凄惨的《牡丹亭》，所以梨园里的人叫他老杜。
我去梨园那日，正好遇上他穿着那身有些年头的湘妃色戏服，裙摆弯出的褶皱似春风吹动湖面，他捻起兰花指，素手轻扬，莲步轻移，掐着嗓子唱着那首令人魂牵梦萦的《牡丹亭》。
我看着他，颇有些愤懑与不平，我想不明白为何那样光鲜亮丽的杜丽娘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从元朝就开始的剧种会被一个撑死四百年的新剧种给代替了。
他侧身转头时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我眼中的惊艳。小心翼翼的撩起戏服在我身旁坐下，他扯着嗓子问道：“怎么？你想学？”
我笑着回答他，“是啊，我想学。”我想学一学这咿咿呀呀，九曲回肠的昆曲儿；想学一学这被世人称作无病呻吟的剧种。
他拨弄着戏服上的璎珞，状似随意的问道：“为什么不去学京剧，那……可是国粹啊！”
我站起身，轻轻的拍着落在身上的叶子，漫不经心的说：“我嘛……我品不来那《霸王别姬》的铿锵英雄气概。”
是啊，我不爱京剧，但是不能说我不爱中国的传统文化，只是我喜欢的较为独特罢了。
这几日我在陶然亭和梨园内外逛了许久，在这里，似乎全都是唱京剧或者品京剧的人。
这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台上的京剧演员总在唱着《定军山》、《智取威虎山》一类的剧目，刀马旦手里的长刀霍霍的舞着，武生翻过一个又一个的跟头，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刀马旦和武生打败了丑角儿，演绎着大家想要的结局，最后皆大欢喜。
而台下则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不管看得懂还是看不懂，看客老爷们总喜欢叫上一壶好茶和一碟点心，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的听着，时不时还和身边的人交流两句。
这些人大多都是在看热闹，只不过因为这两年弘扬传统文化，跟风来看看罢了，要说他们有多懂京剧，那倒谈不上；若说爱，更是无迹可寻。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对昆曲的态度确是极为不喜的，他们总是认为昆曲儿是靡靡之音，会搅乱人的心智。
“品不来京剧，呵，小伙子，你可是我遇到的一个奇人啊。”老杜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那嗓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他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我理解你的气愤，也感谢你为昆曲儿打抱不平。年轻的时候我也觉得，凭什么那后起之秀可以成为国粹，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这京剧发展啊，是有它的道理的。”
一语毕，他看着我仍然恍惚的模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不妨听听我为什么甘心京剧成为国粹吧。”
也没等我回答他，他就自顾自的用那婉转的语调将缘由娓娓道来。
老杜说，1919年，那时候的北京还叫做北平，是个洋人横行的地界；那时候昆曲儿还没有被京剧压得喘不过气来，杜丽娘还是北平城里最引人目光的那个角色……
那时候世人见了唱昆曲的，谁不称一句“爷”，昆曲在那个时候可有牌面了，就连那北洋政府的高官要听曲儿，不仅要八抬大轿的将名角儿请回府里，还得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那时候北平里的杜丽娘数不胜数，梨园里全是穿着青色长裙，佩戴着四喜带的闺门旦，他们念、做一流，腰肢灵巧，都在咿咿呀呀的唱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眼波流转间，皆是深情与对爱情的向往。
可是世道变得越来越乱，文人墨客们都以笔为剑，去写家国仇恨，去写大逆不道，去倾诉他们内心的愁苦。在这样庞大的背景下，昆曲的情情爱爱，轻轻浅浅都不值得一提。
所以，北平城里的戏子们也开始转型唱那恢宏大气，气势豪迈的京剧了，也是从这时开始，昆曲就落寞了。只有老杜的师父梁生还在坚持唱昆曲儿。园主让梁生唱《霸王别姬》，他就称病不去；让梁生唱《智取威虎山》他就闭门不见……
梁生一如既往的唱着他的《牡丹亭》，可到底是被京剧压了风头，无论《牡丹亭》唱得再好，杜丽娘演得再像，原本座无虚席的台下都只有寥寥几人。
年幼的老杜也曾不解，也曾想要放弃，所以他问梁生，“师父，为什么那些人都不爱昆曲了，那京剧又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可现实就是如此，因为冲破封建的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欣赏京剧，以京剧为武器，京剧被大家所欣赏，它一下子就遍及各个角落，从知识分子、达官贵人到平头老百姓，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京剧的。而此时的昆曲，也正面临着“江郎才尽”的大危机，文人墨客们大都忙着去抨击社会，忙着去成为时代伟人，谁还有空来写你这缠绵悱恻的故事？
再说了，文人创造的昆曲，只有小众精英能欣赏会欣赏，而艺人创造的京剧，却能让所有的百姓都接受它，让所有人的一腔爱国情怀被激发得淋漓尽致。所以你说，昆曲它怎能不被替代！
讲完了这些，老杜就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了，而我却陷入沉思。半晌，我回过神来，拉长了嗓子问他：“老杜，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觉得不甘啊？”
老杜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往前走着，他说：“因为昆曲，它也有自己的骄傲和荣耀，何必在意那些虚名！更何况，昆、京二剧都是好东西，若是还分的这么清，那真的是毛之不存，皮将焉附。”
一番铿锵的话说完，老杜又呢喃细语的叹道：“所以啊……我甘心。”
是啊，何必分的那么清楚，只要这些都是中华的好东西不就好了？